父亲躺着仍然是座山。肚子上扎满银针,肚囊纵横如滋润的土地,我怎么也爬不上去。这是父亲留给我最早的记忆。
坐着的父亲更是一座山。大概夏秋时节,做了农活回家吃饭,卷起背心或对襟衫,肚囊横亘,汗水纵横,汪洋恣肆,饭后照例猛灌一瓢井水,喉节震动,水流如春雷滚动,奔腾倾入。
父亲行走如上山。坐在他肩,抱着他头,路过金黄的稻田,稻浪翻滚,地动山摇,洒落我童年的笑声如布谷声声。他肆无忌惮,站在竹笼下撒尿,如江湖决堤,徜徉奔泻三千尺!
听父亲的声音也是一座山。偶尔一声巨响 ,—啊—嚏!九天雷霆。惊魂既定,才知他在隔壁打了个喷嚏。
父亲是棵大树。夏天,忙完一天活,去房前水沟边洗脚,走过龙门,竹子和树桠碰着他头和肩,小蚊飞鸣,如乌鹊匝绕。双脚入水洗濯,波澜荡漾,潮起潮落。妈给扎的千层底布鞋象两只船。两手各拿一只,鞋面相对拍打,轻尘四扬,声震周遭。手长脚长,挺拔伟岸,寂然不语,无不如树,临溪独立于暮色苍茫!
父亲如山风。河坎古老的榨油房象一座神话宫殿。父亲带着三五农汉,手握十米长榨棰,先缓退十数步,再急进加速,随一声—油—油来喽—号子,砰的一声榨棰击榨,声震屋宇,尘埃在阳光中飘落;双脚生风,空气在榨房里摇荡;榨棰奔雷,菜油从木榨倾泻而下,如倾盆大雨。父亲们笑容灿烂,如春风荡过田野。
父亲是好管家——大队保管。保管集体钱粮如家,数年如一。深夜粮仓查斗印(当时农村自制的一种印盒。四方木盒,盒底镂空“公粮”字样,盒内装有白石灰粉。为了防止稻谷、小麦和包谷等粮食被盗,需盖上此印),帐目笔笔核多遍,从不私占颗粒,从未私捞锱铢。
父亲是我和弟的蒙师。一块长木板当桌,他居中我和弟两边,一只铅笔分两节,圆珠笔管用竹节,三架算盘劈啪响,亲手教子学珠算,六六三十六加法、乘法九九表,有时教我们下珠算棋----算出了收成,算出了节俭,敲出了亲情,敲出了品德。
父亲是神行太保。挑着酒桶,云游渝湘黔鄂边区,风雨无阻,夙兴夜寐,为我兄弟俩上中专大学挣学费和生活费。如不是那次搭乘手扶拖拉机翻车,一车青瓦压身,死里逃生,他还不会放下肩上重担。那时,他已年过甲子,华颠飞雪,白须飘飘!
父亲是我们的“拳师”。从不会教耍枪弄棒,却半日挖三亩的红薯挑回家,以一条硬汉的言行教出我兄弟三条硬汉——侠骨柔肠,不欺善不怕强能抗恶!以至我一钢棒敲倒一个骂我的官家同学,拣一坨石头追打欺负我这个初中生的高中生,提着火药枪和镰刀打遍邻村山坡和河沟的坏娃儿,维护村庄声誉。
父亲是个健将。六十多岁能在重庆大街上拉着板车飞跑。近八十岁时,经常在健身器上强健筋骨。一个风雨交加之夜,响雷将我炸醒,忽见父亲在阳台健身器上俯仰自如,手抵足攥,如猴攀援,闪电照亮须发,飘然若仙,凝聚而强大的生命活力让我骇然振然,一夜不眠!
父亲是个巨人。身高一米有八,魁梧强壮。食大如牛,耄耋之年仍三餐两碗米饭酒半斤。童颜鹤发,美髯盈尺,声如洪钟,行走如风,离亲仙逝仅一月病痛。
父亲是个刚强宽宏之人。临逝前月,医院照片,我蹲地支撑,他不允,拄杖矗立,须战战巍巍,仍不失高山风骨。住院两周,自知不久于世,断然拒药拒治以至绝食。握儿手,泪光闪烁道,你们都尽到责任了,我要回去。我和弟遵命送回老家,以遂老人落叶归根之愿,以慰不拖累亲人之情。
父亲是个大德大孝之人。回乡两周,挈幼女星夜赶火车探省。发一诗给建伟君,末两句为“父心牵挂爷危安,子幼单为垒雪人”。君回信称“雪中看父为孝”。幸言中,进屋急呼卧床老父,永不答矣!呜呼,我永失父矣!鞭炮与呼唤共鸣,雨雪同悲泪齐飞。山河银装素裹,故乡山川披孝。
父亲是个重情怀义之人。父母携手长达半个世纪,白头而偕老。订亲后患天花,发落形失,然勤勉持家,慈心育子,赡老敬夫。父亲对母,虽偶有粗暴,仍不离不弃,相依共世。娘之弟儿之舅从小哮喘,穷病膏肓。住乡医院数月,父亲每日两送饭照料,一趟徒步近十里,沉默不语,实难能矣,所谓娘亲舅大之谓矣
父亲实为敬老爱幼楷模。据父辈说,困难时期奶奶饿死时躺在我父怀里,嘴里还含着父亲从榨油房弄回的一小颗白米粑未能咽下。大哥也是赖在客寨榨油房,每天扯野菜和父亲那二两饭一起煮稀粥才得以活命!那时,他的榨锤肯定砸响了天庭,砸响了人间肺腑!向贫穷示了威,向命运呐了喊,向死神宣了战!带着榨友们,携着一家人。
父亲是一只猛虎。猛虎归山,三十六条家乡汉子抬着他,艰难地爬雪山;众多父老乡亲套一根粗绳,手攥手牵起一条“黄龙”,把父亲送回生他养他、他耕耘他收获的土地!
故乡山重山啊原驰蜡象,一派茫茫;故乡坝连坝啊孝幡飘荡,万籁俱寂。父亲大人,您安息吧!我和弟从重庆南山挖回两棵松柏,植您陵寝,万古长青,永伴英灵。